Tuesday, May 17, 2011

遙寄亡夫, Aunt Su's farewell letter to Uncle Ming



What is love? This is love...

I am honored to share this most tender of love letter from a woman who dedicated her life to a man, choosing to share a life in spite of a certainty of dark days ahead. And in their union is painted a beautiful life... 


Wed Oct 3, 2007 1:53 pm

遙寄亡夫 --  許明彥

才寫下“遙寄亡夫”四個字就忍不住我淚眼汪汪。已經是你離開我和孩子們的第一百四十二天了,是誰說的,明彥?時間可以療養痛傷?為何對你的關懷和想念我還與日俱增?友好烈輝不停地鼓勵我寫作,就好像他欣賞你的画一樣,那股不肯罷休的熱勁讓我感動。也許時間對我還施不出藥效,藉著文筆喘摩你的影像,保存那一份多少會退了色澤的回憶才不讓我恐慌。

夜晚與清早躺在床上我老想著你,在上帝的王國裏會不會寂寞?有知音像章俊一樣能聆聽你常為魔鬼說情的論調嗎?在上帝的樂園裏沒有政治時事讓你胡語,可是一定不能亂說你能倒背聖經,不要尋問亞當有沒有肚臍,更不要得意於你自封的神學博士頭銜,要不然惹了上帝生氣跟惹我懊惱可是兩回事的,懂嗎?明彥。你幽默的言談,無羈的思維,甚至豪放的信仰曾經博得你身為牧師娘的二嫂會心的讚賞,可是你卻讓虔誠的三哥擔心了一陣。你讀了數不盡的禪學, 佛學書本,也看了太多無神論和疑神論的著作,你常道“隨處作主,立處皆真”,搞得我一頭霧水,澄不清你心属如何系派。慶幸的是那麼一天,你明白地告訴我,你還是一個基督徒。你信仰的上帝在你身旁的每一個角落。祂寬宏大量,祂不會計較,即使你靜坐在湖邊,祂也與你同在。

認識你的朋友都說你風趣,同學們忘不了當年你在球場上的神風,仰慕你的姪甥們崇拜你的機智,鍾愛你的兄妹們引你的通才為傲, 然而,孩子們最深的印象莫過於父親在暢言藝術的笑容裏永遠離不開一股孩子般的稚氣,那麼專心投注,溫文俏皮之中還帶羞澀。還記得我常捉弄你有一對招風耳,比我更信他言聳語,你總是搖首不語地笑著,給我那副無可奈何的模樣。物理治療之致,加速你早年落髮,我抱怨整個浴室裏的毛髮每一根都是你的,你照樣啼笑皆非,好像與婦人家一輩子有理也講不通。然而,每當我批評你的畫裏線條不夠圓滑,色彩不夠溫柔時,你卻是那麼開心地笑了,彷彿是孩兒找到了玩伴那樣地心花怒放。你要我不停地談你的画,讚賞也好,鼓勵也好,甚而批判,下放你都聽得當真,笑得嗤嗤,又纯又憨,怎能不叫我有感長疾吞噬了你的自由與獨立,然而在藝術的領域裡你找尋喜樂,喚回童真。撒在滿地的画紙裏,填滿的全是稚子的夢幻。記得每當我必須出門辦事時,我告訴你我得一兩個時辰才能回來,你的舉止就好像孩子巴不得母親趕緊出門才可以樂得清靜,玩個痛快似的,你叫我放心出門。只要午餐給你準備好,画紙,膠糊不缺,就足夠你泡在地下室裏與雜誌撕下來的紙張剪剪貼貼地玩上一整天。

何嘗不是呢?明彥,避門清居作畫,闊論哲學人生,漫談影片音樂帶給你殘障而樂觀的人生裏那麼無止盡的喜悅與解脫。連孩子們不僅佩服,還都奇怪父親在微弱多難的身軀下,何處何時填滿了他對靈性那麼多的追求?我們的摯友裏,不缺讚頌我照顧你的情義像個聖人。其實,幕後真正的聖人是你,不是我。長期腦瘤的煎熬使得你的聽力,視力,語言與手足運作能力,還有其他多種身體功能都前前後後地給剝削了。如果沒有你那種明朗達觀的心境伴著我在陰霾中摸索,重振,三十四年的歲月下來,連我都不感担保我還是今天的我。我知道你又要逗我笑了,你想說你本來就不錯的,就是天生大智若愚,所以被我遮了光彩,是吧?

建南說同學們都認為你是他們的良友,我相信的。因為你不誇耀你的內涵,你在羞澀中不遺獨有的風範。鮮有人知私底下我最欣賞的,還是你的價值觀裏不帶虛偽,本著執著,卻深藏人性。那也正是你那麼喜歡希臘佐巴那個故事的根底。我不曾忘記你灌授我一些生理學與解剝學的皮毛時,我忍不住問你,如果一個仕女坐懷於你時,你亂還不亂?你考慮了一會說,你不能保證會是當今柳下惠。我生氣了一整天不跟你說話。實在耐不住了,你告訴我,搏鬥慾念就是考練修行。如果你自己都還沒有把握的事,你不想亂拍胸脯下承諾,只能警告自己避免失足落入誘惑的圈子。這樣一個假設的問題 ,你都不想花言花語討好我心,不知道為什麼暗地裏我反而慶幸有你的誠實。寫到此,我想起你講了多少次那個和尚抱著仕女過江“本無事”的小故事給我聽,大半你的結論總不外乎朝著我說 -- 風不動,旗不動,只有你的心在動!不只如此,你還喜歡引用 “雁飛寒潭,雁無遺踨之意,潭無沉影之心”的典故來共磋養生,養子之道。說真的,你的故事可真多!引經據典也不乏。明知我不無神經兮兮,而你說的也正確,不過,大半為了面子,我還是照樣怪你一天到晚胡說八道。

好像我只跟你提過一次,我上大學時一個同學的舅舅替我看相,他說我四十四歲將有大難。逃得過的話,就好。逃不過,就要遭受連續八年的折騰。他說得可真準確,那正是從你摔斷了腿骨,接著連續兩次腦袋開刀和一次物理治療,再到醫院雇主歧視你殘障的年頭,加上你罹患鼻癌的那段時光。離開人世之前,你幾近讀完了烈輝為你寫的小傳“攜手走過來的路”。過去我們雖然沒將你在醫院所受的屈辱訴諸公堂,你我都十分感激烈輝紀載了我們共渡的歲月裏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那一段最艱辛淒涼的日子。在那時候,我心痛異常的是你剛開過大刀兩次,繼而接受物理治療沒多久,肉體的創傷還在復原,心理的壓榨竟然層出不窮,沒有止境。每逢去醫院接你回家時,看著你身著白外衣走在走廊上,像是極具自信的良醫,卻又搖搖墜墜的模樣,我暗地裏為著你為妻兒付出的代價在心底哭泣。那一天,一張晴天闢歷的最後通牒下來,我再也忍受不了那一群狐黨對你的侮辱,我下定決心扶持你與惡勢力展開生死戰,就好像我扶持著你走盡了你需要我在你身旁的每一個角落。下班回來,我勸你安心休息,養精蓄銳,可是你夜夜難眠,憂心冲沖。看在眼裡,痛在心底,為了我們共築的家,我怎能不把“長期抗戰”這回事完全當作是我的使命呢!

你在世時,孩子們是你的命根子,你一定很想知道他們的近況。他們個個都忙著追求自己的理想,其中藝術就佔了大半的夢幻。相信你聽了,絕對含笑如貽。不光如此,我們的四個孩子,包括我們的洋媳婦在內,也刻意地想成全父親過去的追夢。幾天前兒子與媳婦使出渾身解數,把你的二十張作品在一兩個夜裡印成了四百張的卡片。雙胞女兒們配了專業用的信封,買了小桌椅,早上八點就去手藝展覽裏很好看地把卡片擺上攤子,炫耀父親的作品了。哥哥打電話來,他說妹妹們忙於賣卡片,沒時間講電話,妹妹只說連原先不打算出售的海報也給買走了。我多麼渴望你能在我的身旁共享孩子們為父親圓夢的努力和興奮。他們對父親一份獨有的情懷充分流露在女兒所譜的新歌裏。兒子告訴我,他和媳婦初聽妹妹的新作時,他們躲在黑暗中哭泣。談起我們的洋媳婦,我今早還電話裏謝謝她。她是個善良的好孩子,你放心,我會更加善待她。你一定還記得你在醫院的時候,她和兒子一起細心地幫你刮鬍剪髮。在你離開人世的前夕,她跟著三個孩子整夜守在你身旁還哭紅了眼睛向你輕輕細語。在你走後,她幾次毫無畏懼地輕撫你的手足,她更願意和孩子們下跪三磕頭以謝你的養育之恩。這一切若不是她真心感觸公公的愛心與為人,那是很難做得出來的。

今春你離家東去求醫的前夕,兒子小心翼翼地帶著你下樓去看望你幾乎有兩個月無法下去作画的地下室。我們已先把它打掃乾淨,也把你的近作貼在牆上。你搖愰難定,弱不禁風地走下來時,我沒有勇氣看下去你那又喜又憂的神情。再看下去你一定看透我的憂傷,你會消沉,你會害怕。開刀之後六個星期的掙扎,滴水不能進,欲言無法,欲寫不能,坐立不得之外,滿身的導管,針頭插得烏黑的手臂,發炎再發炎‧‧‧你吃的苦頭讓我不堪回首。心如刀割的女兒求我不再欺騙你說你會好起來。她們知道只有了量,失去了質,再不能作画讀書的日子對父親是一種酷刑。有一天下午你忽然好像蠻清醒,我要你練習寫字。你居然在枕頭上用手指大筆劃了個我看得出來的“好”字,我指著你問,“你好?”你搖搖頭,用一對擔心我猜不著的眼睛望著我,然後你有點吃力地伸出纖瘦的手指指著我,我說“我好?”你點了個頭,微微地,放心地笑了。你那片刻的深情帶給我的窩心我永遠忘不了,就好像手術前夕深夜的第三個時辰,我扶你癫癫倒倒上完洗手間之後,深怕我會離開你似的你緊摟著我不放。我們可以觸摸到彼此懼怕與感激交織的淚水滾滾而下,我們心靈合一,默默地哭了。

移送你去的復健醫院雖說是當地一流的,我極不喜歡。你到了那裏後情況更走下坡,一個星期後的早晨他們送你去對街的急診室。你發著高燒,不大省人事,那正是我必須斬釘絕鐵做我一生最恐懼的決定的時刻。孩子們趕在回來陪你的路上,我面臨重擔卻如掉進深淵裏一般地軟弱和孤單。幾個醫生們告訴我我的決定是對的,然而我最大的勇氣確是來自你傳送意願的眼神,來自你對我曾經說過的一切。你說你並不害怕死亡,怕的是長在機要地段的良性腦瘤,在醫生束手無策之下,在奪去你的生命之前會慢慢地折磨你,侵蝕你。我不怪你常常半正經半玩笑地說我必須給你抖動的肥肉吃,你才可以得心臟病‧‧‧再也不依靠機器來幫助你呼吸,醫生盡可能地讓你舒適,然而你在半昏迷裏眼角噙著的淚珠似乎告訴我你知道這是訣別。抑止不住慟斷腸魂的抖顫,我撫遍了你的面龐,拭擦著你的眼淚,答應你為你再開一次画展,更請求你的原諒。半昏半醒中你的呼吸比白天來得更不規則。孩子們前前後後地趕到,你等著讓他們陪伴父親走過最珍貴的一霄。

葬禮那天,許家六個姪甥以抬扶著你走完你最後的一段路程為榮。他們不辭旅途遙遠,一一親來告別。其情其景,讓我感嘆“好一個五叔!好一個舅舅!”不說許家而已,蕭家的甥兒女們也引有一位思維開通,親切近人的惟一姑丈為幸。他們相繼趕來向你致敬一定是你意料中之事。我們離家求醫你雖然在華盛頓仙逝,可是讓我好感動的是遠途趕來向你告別的友好,不乏其數。還記得你那個叫人笑彎了腰的笑話嗎?你說,你喜歡洛城玫瑰崗的雅景,還有你的二哥在那裡安息。我說,以後我想在田州的墓園,永遠陪伴我的雙親。這樣的矛盾一點沒難倒你。你想都不想就說,“這樣好了,以後我在加州,你在田州,我們就用手機,打電話聯絡就是”。你老說你學不會用手機的,怎麼個打法呢!我相信你一定很喜歡孩子們與我在維州為你挑選的安息之地。女兒們買了花常去看你,帶著小琴唱歌給你聽,你一定高興得不得了,兒子與我都恨不得我們也能常跟著去。

你走了,可是有幾個好友還很懷念你的智囊。澄月有了生活上的疑問就說明彥在的話多好,她就可以朝你找答案去。文淵為了女兒與女婿欲往中東傳教也擔心著,他說很想聽聽你的意見呢!胡塗畫會的道友們還想為你做好多事,他們的熱心腸讓我無法偷懶,十一月十七和十八就是今年度的画展了。你的大學朋友們好多來參加追思禮拜,也都爭先恐後地想要為你做點什麼。他們慷慨善待我無比,就如你在時一般。記得每次說起你那一夥同學的成就,你總不忘了說“泥多佛大,水漲船高”。你總以為沾了他們的光彩就是你的福氣。無疑的,你那份追求“本來無一物”似的心境讓你消遙知足,讓你與世無爭。還記得Joyce結婚那天你被那一對年輕人放棄物質追求,獻身傳教工作的心靈感動得哭了不少。我好擔心坐在我們後排的賓客以為新娘的父親坐錯了位置。 除了同學之外,你一定知道追思禮拜那天真來了不少摯友與賓客,嫂嫂們忙著在後台招呼,她們都知道要為姑丈奔波效勞也只有這麼一次了。差點忘了告訴你,邱淑惠和小曼在你求醫的日子裏把我們的家看得牢牢的,這些你一定和我一樣的感激,對不對?

有一次兒子回家,我告訴他自從父親走了後我不敢在天黑後才拿垃圾出去,我不敢夜裡開窗,幾乎沒讓進出後院的門打開過五分鐘,因為我怕父親不在那兒看電視,壞人衝進來了會嚇壞了我,甚而把我抓走都沒人知道。兒子原先笑著對我說,媽以為父親能捉賊?畢竟,他知道父親雖弱總是個老伴侶,自然而然地會帶給我那種不能言傳的安全感。你知不知道呢?有一天我去做胃鏡腸鏡檢查,換好了醫院的袍子,躺在那裡瞪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等著麻醉醫生來看我,我才真正體會到你面臨第六次手術之前是何等的恐怖!禁不住的心痛無法不讓淚珠潮濕了眼睛。在牙醫師的停車場上真想有你坐在輪椅讓我推著走進去。出外走路或有事逛街後,看著別人急著回家,很難不感到淒涼心酸。心裏也想回家去,只是家裏卻再也沒有你在那裡等著我的歸來。兒子感嘆他無法適應搖椅裏沒有你的形象,他還說看著我的身影他會感到一種難言的哀傷。說得也是,自從你走了後,兒子更加像是一家之主。他幫我掌管你的後事,指揮媳婦與妹妹分工合作,融洽無間。 孩子們做大小決定的時候總憑著父親的喜好來衡量。你一定很喜歡追思禮拜的幻燈片裡他們為你挑選的曲子,你聽力不好但一定知道那是你最喜愛的電影Mission  的主題曲。看過了多少次這個剛柔並重的影帶,你還是每次感動得拭淚。康政在他的追伄文裏講述了你年輕的時候參與義工的熱狂,我曾經想過,如果你身體健康,也沒有家小牽累的話,你很可能獻身慈善,有Gabriel神父一樣的柔,還參夾著Rodrico 一樣的剛。你知道嗎? 每當我聆聽那首主題曲時,你年輕的影像就浮現在腦際。我要再一次告訴你,明彥,既使時光倒流,青春復返,我照樣選擇你做我的對象。

雖然沒有地址能讓我把這封信寄出去,我家智慧的一盞燈!藉著你的光芒你會找到此信的影蹤,你會燃燒著孩子們的希望,更要照亮了他們的前途!


素珠寫於 10/01/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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